寒舍「森廬」,位在桃園縣大漢溪旁三層台地邊緣,前屋主在庭園雜草間種了三株細葉欖仁樹,購置之初,我們覺得三株樹太擁擠,將來庭院陽光可能不足,曾想重新規劃院內之綠化佈置,或只留一樹,但覺得樹已生根,移除不易,棄之可惜,且三株樹構成「森」字,若只存一木於圍欄內則構成「困」字,脫困入林乃我們當初回歸鄉野的本意,於是森廬的規劃就不移除樹木,而接受這片幼林的格局,只在林下栽植灌木,並闢建花壇。
多年來,我們在森廬停駐期間,會撥空放下繁瑣的職場工作,淨心經營庭園花木。這裡曾有花團錦蔟之田園風光,也有綠蔭扶疏之夏日清涼,家人親友談笑其間,渡過不少寒暑。然而十年樹木已然成林,森林與人一同成長,逐漸改造林間的環境,影響林下的生境與生物,而人隨歲月變遷,森林格局與庭園植栽也隨人事轉換。清理舊日紀錄與留影時,恰似時光倒流,心中洋溢著往日鄉居的陣陣感動。
在森廬培育的花木,陪我們渡過歡樂的歲月,也挨過苦難的低潮時光。
構成森廬主題的三株細葉欖仁樹,深深影響了人與動植物的生活環境。
【遠離台北】
我自幼在台北城內長大,天性卻喜好鄉野與山林,雖然假日課餘常出城踏青,走遍附近大小山巒,但總覺得有一天要遠離台北水泥叢林,回歸自然。在大學任教期間,先後所選兩處台北住家都可近親園林,遠觀青山,然二十幾年以來,都市發展與社會變遷甚大,眼看居家附近所見到的遠山一座座消失,水泥高樓把台北盆地四周山群的視野都擋掉了,心中不免產生下鄉作田園居的打算。其實,這種念頭不只我有,很多學校同仁紛紛組成團隊,集體下鄉覓地,籌建社區,我也曾加入團隊,但覺得這種規劃極其費時,回歸山林遙遙無期,所以後來決定脫隊,自行選地購屋,趁未年邁之前,在假日休閒時間,實現鄉居之夢。
未建置森廬之前,我們曾在宜蘭員山鄉的林家作客,以前的研究伙伴林先生在山坡上租了一間別墅,離工作地點很近,晨昏及假日在家,近可俯瞰蘭陽平原,遠觀太平洋及龜山島,閒來在住家四周拈花惹草,令人稱羨。我們認同這種生活方式,不過地點尚待考慮。當時從台北到這裡,不論開車或搭車,都要三小時左右,最大的考慮是氣候,台灣東北部的冬季相當冷溼,不利於將來的老年生活。我們的首要條件是冬天的暖和陽光,所以必須找東北氣候區以外的鄉鎮山坡地。我與老婆曾安排到南投旅遊,在竹山鎮一帶參觀房屋,有一次與朋友共赴日月潭南側的頭社盆地,勘察了一塊平緩的山坡農地,其中靠山的上坡還有一間「農舍」,看起來相當理想,可惜地太大了,我們必定無法自力經營管理,且沒有農民身份,要購入恐大費周章。這裡的氣候符合要求,但交通時間太長,我曾到附近鄉鎮及埔里再三勘尋,利用中山高與省道,單程來一趟就要四小時以上,除非換掉台北的教職,否則不便來此渡假。
日月潭南側的頭社盆地曾是我們考慮的鄉居地點
根據台灣山區森林氣候的分類研究,冬天氣候較溫和,受東北季風影響較小,且距台北住家在一個半小時車程以內的的淺山地區,應該合乎我的田園渡假條件,預估可能中選的地點是在竹東以北的台三線公路兩旁,而北限應設在三峽,在此種考慮下,首先想到的地點就是桃園的大溪。這裡離三峽不遠,但座落在拉拉山與塔曼山海拔2000公尺山稜以南的背風側,冬天東北季風的第一波低溫及雲雨帶,首先被擋在台灣東北角(基隆瑞芳至平溪)及大屯山區的迎風面,這山區是台灣冬雨最多的地方(如馬槽、平溪火燒寮),第二波雲雨帶則被擋在台北縣南端的拉拉、塔曼及巴博庫魯山,並向東延伸至宜蘭縣的太平、三星及銅山一帶,這一線就是東北氣候區的邊界。此線以外屬台灣西北氣候區,森林類型與植物分布與東北區有所不同,而冬季陽光較多,也不像東北區那麼陰溼。我最早所執行的一個生態研究計劃,便是在大溪山區的慈湖風景特定區,調查當地的植物及景緻資源,當時已查覺此地氣候與台北不同。在大溪的研究期間,我們曾在頭寮、慈湖及白石山下的打鐵寮古道沿途調查,覽遍山水之美,而與此地結下不解之緣,我們夫妻婚前第一次約會郊遊,也是到大溪的阿姆坪。遠離台北的第一個探索地點,很自然就來到大溪,最後森廬竟然選在大溪的三層台地,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數。
在落腳森廬之前,我們的腳步曾在台地上四處探索,體驗鄉居的作息,並適應假日往來之遷居生活。
大溪鎮區與東側坡上的三層台地,背景為大溪境內最高峰金面山。
【大溪的異鄉人】
回到大溪的探索行程,其實正值我研究及教學之巔峰時期,當時開授課程、接受外界委託研究計劃與指導研究生已佔滿我所有時間,雖然部分研究題材包括與森林遊樂或休閒活動有關之生態衝擊,我撰寫這些研究報告的緒言中,都提到休閒娛樂對現代人的重要性,但自己卻很少有閒暇外出遊憩,更遑論去探索鄉居生活。老婆慧眼高瞻,眼看我似乎走火入魔,為我健康著想,便毅然提出下鄉回歸田園的計劃。
八十一年暑假,好不容易等到教授休假進修的機會,我並未計劃出國進修,雖然暫停授課,空出一些時間,但很多研究工作尚待結尾,好幾位博士與碩士研究生的論文也急須督導出爐,我便擬定在國內研究進修的計劃,準備把工作與進修計劃帶下鄉,另撥一點時間作鄉居野遊,也做些拈花惹草的休閒活動,緩和一下多年來的身心疲憊。就這樣,似乎在往日情緣的引導下,我們夫妻倆就來到大溪尋找鄉居的園地。
當時有很多待售的透天厝,我們看過都不滿意,雖然有三四層樓,加上狹小庭院與地下車庫,但地坪不大,每層樓只有十幾坪,還要扣掉樓梯空間,我們稱此種格局為燈塔屋,不符我們的要求,我們把搜尋範圍擴大到鄰近山坡與台地。大溪郊區的地址設計很特殊,大多沒有街道名稱,只有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名,外加一個編號,除了資深的郵差以外,外地人根本無從找起。在三層台地上,我們依照房地市場資訊,尋找具有大庭園的別墅,來到一處名為「刺仔寮」的地方,初聽這地名,以為要披荊斬棘深入蠻荒之境,但社區名稱卻叫「聖地牙哥」,令人想到美國加州或南美智利的異鄉聚落。找到北橫公路旁的岔路口,果然有個很小的指示牌,順著小路走下去,終於來到一處相當寬敞氣派的社區大門口,與刺仔寮的印象大異其趣。
以前走過三層台地,當時這聖地牙哥社區還沒建立,查看過去做研究所用的地圖,發現這裡原是茶園農地,圍繞著一個水池,目前有二三十棟獨立的別墅圍成方形的聚落,整個基地相當大,中央的池子已改闢為網球場、林園與游泳池,這些公共設施的外圍是車道與停車空間,構成口字形的街景,每一住戶的大門與欄柵或綠籬則形成街道的側牆。每座別墅的原型是白色的兩層樓房,落成已有好幾年,有些房舍經過改建、合併或裝修,相當精緻,有一戶庭園加蓋小木屋,並配上馬車與一匹白馬,供人拍婚紗照,但也有幾棟顯然荒廢或疏於管理,院子裡荒草充斥。訪問幾家住戶,發現除少數當地農民原住戶以外,其他成員都是外來的異鄉人,事業有成來此置產定居,或在假日來此渡假,邀親友共享田園之樂。以此為基地,附近的名山、大型花園、渡假村、慈湖、石門水庫或北橫沿線各景點當可從容遨遊。
對於想及時下鄉渡假生活的我們而言,這無疑是現成的園地,不必再去覓地建屋,苦心經營。氣候條件與交通里程也在考慮範圍內,搭公車過來要兩個多小時,自行開車則只要一小時,北二高通車後可能更快。看過這處社區以後,我們已決定落腳大溪了。
參觀聖地牙哥社區後,我們決定在大溪體驗鄉居生活。
我們是針對社區東側一棟待售的樓房而來到聖地牙哥,可惜與屋主洽談後並未成交。後來在當地居民的引介下,又探訪西側一間閒置的房子,基地一百多坪,庭園站了三分之二以上,只見園中長滿五節芒與雜草,門欄也殘破失修,屋內保留原建初胚,尚未裝潢,也沒鋪地板,顯然還沒有人住過,據說房東並不想賣,但有意出租,鄰居們當然極力想促成租出,以解決庭園荒廢而影響社區整體觀瞻問題。女房東從山下住家趕來與我們見面,得知我們的職業與下鄉渡假意圖後,二話不說便拿出鑰匙,準備租給我們了,但她聲明:就以現在的模樣交給你們,屋主不準備再作任何修繕,要住下去的話,一切自理。
我們相當滿意社區的整體格局與鄉土人情,區外廣大平坦的三層台地也沒有山坡地的生態環境災害問題,走出家門走十幾分鐘,就可到達好幾個登山口,這裡是遨遊山林的基地,我們沒考慮多久就決定租下來,準備加入異鄉人的行列。
租來的一棟樓房有寬廣的庭院,根除芒草後仍留下天然的低草原。
【拈花除草】
在熱心居民的協助下,我們找人鋪設房內的塑膠地板,作最簡單的裝潢,然後購置基本的傢俱安頓下來,因為老婆與孩子們還要上課,我們每週末從台北來此渡假,展開候鳥式的田園生活。
在這裡生活的居民,大家都愛顧面子,門前庭院就是一家的面子,這是在台北住大樓公寓所沒有的問題。屋內還沒整頓好,就得先整理門面,原來庭園中除了兩株蘇鐵以外,沒有其他樹木,但滿園的五節芒,有些比人還高,我們花一萬元僱工把庭園的芒草全面連根清除,準備闢設花壇。
清晨在方形道路上散步,可見鄰居的庭園似乎都有專人照料,大多植草皮,鋪踏腳石,搭配栽種造型的樹木,有些還設水池養魚,但很少看到種四季草花的花壇。也許種草花比較麻煩,須投入人工,時常更換,難免有時青黃不接,但是既然志在拈花惹草,體驗田園風,又不假手他人,便要自己擬定園藝日誌,從播種、育苗到移植都要按時程進行,我們在二樓的陽台播花種育苗,準備在前庭種花,搭配幾株較稀有的鄉土樹種,後院則種菜與果樹,營造所謂的「廚房農園」。
庭園的高芒草雖然根除,但較低的禾草如雀粺、竹節草、土香、牛筋草等種類則無法全面清除,而其土中種子則難以除淨。我們在租來的園地並不想種草皮作密集的維護,所以只開闢幾個圓形及長方形的花壇,用磚塊圍邊,再把育成的花苗定植下去,花壇之間的草地則保留原有的低禾草,並定期刈草。大約一個多月以後,我們前院開始出現矮牽牛、黃波斯菊等花叢,大牽牛花也開始纏繞引線,爬向二樓。社區內新增的這一片花海當然引人圍觀,不少鄰居受到激厲,也有人開始種草花,或請花匠造壇,一時社區的綠草翠樹之間增添繁花點點。
聖地牙哥庭園一角,設置簡易的花壇,假日拈花除草。
我們這段候鳥生活期間,在台北的工作餘睱,就找時間學開車,接著買車、練車,老婆不久就開車上路,當時北二高未通車,我們走110線經三峽直奔聖地牙哥。到了這個新窩,先澆水照顧上週培育的花苗,接著移植或補植花壇,然後最大的工程就是整頓花檀間的草地,春夏之間雜草生長旺盛,我們每次渡假必須花很多時間除草,等到花園照料好了才有時間外出旅遊或作其他休閒活動。除草運動或許是鄉居生活的一環,勞身而淨心本是田園生活的初衷,但烈日下伏地揮汗如雨並非長久之計,這一年雖然休假,整頓庭院或可練練身體,但秋季恢復上課及密集研究工作後,就無法撥出這麼多時間,或許聖地牙哥的庭園太大了,超出我們時間或能力的負載範圍,將來購置自己的鄉居必須挑符合我們能力的庭園。三個月後我買了一部電動除草機,縮短了除草的時間,每個星期天早晨,社區內的刈草馬達聲此起彼落,候鳥渡假族們如果不僱工照料庭園,都得做同樣的早課。
這段「拈花除草」的生活持續到當年夏天,我們不得不在附近另外找房子搬家。其實我們很滿意社區的環境,與鄰居們相處也很融洽,出走的原因是當地的用水問題,每戶採用自有的一口井,我們後院的井水遭到污染,必須花大筆錢整修,房東既不出錢,也不願賣屋,我們就不想再替她投資了。這段期間暫時由隔壁取水飲用,我們開始積極作出走的打算。
在聖地牙哥半年的拈花除草生涯,至今仍回味無窮。
【初見森廬】
尋覓新居的兩三個月期間,熟悉房地產的友人,以及聖地牙哥社區的一位房地仲介業者,都熱心為我們引介不少候選地點。我看過山豬湖的一間閒置的泳池大別墅,到過美華里的山坡農園,慈湖附近的林地也曾勘察過,不少大溪與龍潭的現成燈塔屋都參觀過,然而都不符合我們理想,不是園地太大,就是交通不便,或者庭園與住屋太瘦狹,無法拈花惹草。在聖地牙哥住了幾個月,我們已深深瞭解自己選擇鄉居的需求,看過的房地產都一一排除,沒有滿意的。
後來與桃園八德市的一位仲介聯落上,他說大溪有一處別墅可能符合我們所需,約我們到桃園火車站,他將開車來接我們去會勘。經過省道繞了一大圈來到大溪,原來他所說的別墅也在聖地牙哥附近,就在三層台地的南端,我們出遊時曾路過這裡,這一處社區有許多閒置的別墅房屋,但看起來荒草淹地,有些門窗失修,有些僅存斷壁殘垣,大多沒有整頓,形同廢墟,所以未引起我們注意。這個社區的房子有幾排兩層樓雙拼屋,每一戶約有近八十坪基地,房舍站地三十幾坪,三面留有空地,包括前後院與側邊走道。當我們走進社區,發現只有零星幾戶有人居住,大多數庭園仍是雜木與荒草擋住門面,不像可以住人。
我們在社區的小巷內找到那間待售的房子,雙拼屋的另一戶似有人居模樣,但未見人影,而隔壁的四五棟都處於荒廢狀,對面的一排也只有一兩戶有人跡,其餘空著,連門窗都沒有。至於這棟未來的森廬,屋況稍微好一點,顯然屋主作了一些求售前的處理,門窗尚完整,屋內似經初步粉刷,但已部份斑剝,三間衛浴及廚房連一個水龍頭都沒有,更別說電燈了,顯然落成以來沒人住過。我們最重視的前庭也好像有所改善,沒有惱人的芒草,滿園的霍香薊與咸豐草等雜草擁簇著三株幼小的細葉欖仁樹,側廊則種了一排龍柏,園內雜草間隨處可見破磚與水泥塊,可見房子蓋好時並未整理庭院。仲介說屋內須裝潢一番,庭院可以再修飾,或找園藝商來料理,就可以成為很理想的渡假屋了。
雜草野花覆蓋的森廬庭園原始模樣,三株栽植的幼樹決定了未萊的森林格局。
森廬的屋內當然還要花錢僱工裝潢,不過庭園的面積不大,應該在我們自力經營的許可範圍內,只是初創階段要花點時間整地,然後設置花壇,趁暑假結束前應可稿定,堪慮的是整個社區中只有少數幾戶人家,夾著多數空屋廢墟,安全上應特別注意。我們既已決定落腳大溪,出走聖地牙哥的事又刻不容緩,所以並不太在意社區的治安問題,沒考慮多久就決定買下這間三棵樹的森廬。這年夏天,我們把聖地牙哥租屋的簡單傢俱搬到森廬,連花苗與樹苗也運過來,一面整修屋內裝潢,一面經營庭園。
庭中的三株細葉欖仁樹既已定植成活,經考慮再三,決定留下來,其他綠化佈置與此森廬的主題搭配,從此展開院內成林的林間生活。後來我們覺得接納這三株樹的確有其優點,夏天遮蔭使屋子外牆及屋內降低溫度,當左鄰右舍大喊夏天太熱時,我們屋內還是相當清涼,樓下室溫很少超過30度,夏夜常有一股冷氣,從東方的山上流下來,滲入二樓臥房及和室,我們居住多年,從未感到須裝冷氣,最後把冷氣窗口也堵掉了。當然,樹木長大了也產生其他的環境與安全問題,庭園內植栽的花木也須配合改變,容後詳記。
經營森廬不久,後鄰及右舍空屋也有幾戶成交,陸續有人遷入。幾位住戶與渡假戶形成共同體,大家合力維護街道清潔,整頓植栽,幾隻社區的狗也彼此熟識相容,共同守衛家園。我們除了例假日以外,只要工作上允許,也常不定期住到森廬,做完拈花惹草的例行作業,就外出鄉野漫遊,異鄉人終於融入當地鄉土。
初步整頓後的森廬幼樹下,花壇草地仍有充分陽光,準備栽種四季花卉。不過未來的庭園環境將隨樹木的成長而改變,展開一系列植物的消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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